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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读后感1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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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读后感1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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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是一篇充满敬意和感慨的文章,描述了作者对已故俄罗斯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怀念之情。文章通过回顾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和人生经历,表达了对她才华横溢、坎坷命运的敬佩和缅怀之情。

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读后感(一)

1.序言页2行8:“巴尔蒙特”(K.Balmont,1967—1942)、“勃洛克”(A.Blok,1880—1921)、“别雷”(A.Bely,1880—1934)应加注。

2.序言页5行2:“阿摩耳”(Amore)应加注。

3.序言页6行2(以及正文页34,61等):“茨冈”(Tzigane)应加注。

4.序言页7行5:“雅斯特列布”应为“猫头鹰”。

5.序言页12行10:“马萨里克”(T.Masaryk,1850—1937)应加注。

6.序言页32行23:“儒韦”、“雷韦尔蒂”、“特里斯丹·蒂扎尔”应加注。

7.页8行17:“木干蘸水笔”应为“木杆蘸水笔”。

8.页33行5(以及页95):“图奇科夫老四”应为“图奇科夫四世”。

页33行6::“西林鸟”(Sirin)应加注。

页33行17:“果戈里单行本”应加注。

页33注1:“查尔斯·佩罗”应为“夏尔·佩罗”。

9.页34行9:“瓦丽娅·帕尼娜”(V.Panina,1872—1911)、“维雅里采娃”(A.Vyaltseva,1871—1913)应加注。

页34行11:“潘宁娜”应为“帕尼娜”。

10.页35行17:“坐下身来”应为“坐下来”。

11.页36行3(以及页51,168,169,190,191等):“西维拉”(Sibylla)应为“西比尔”。

12.页42行22:“纳雷什金”(Naryshkin)应加注。

13.页45行5:“波拿巴·拿破仑”应为“拿破仑·波拿巴”。

页45行11:“罗斯丹”(E.Rostand,1868—1918)应加注。

14.页48行17:“残忍的罗曼司”应为《残忍的罗曼司》。

15.页53行11:“顾及到”应为“顾及”。

16.页61行7:“列斯科夫”(N.Leskov,1831—1895)应加注。

17.页64行10:“俄罗斯的炉子”应为“俄罗斯式的炉子”。

18.页68行20:“犯睏”应为“犯困”。

19.页70行3:“总起来说”应为“总的来说”。

20.页72行16:“弗·德·米里奥季”应为“瓦·德·米里奥季”。

21.页74行3:“特列奇亚科夫斯基”(V.Trediakovski,1703—1769)应加注。

22.页81行15:“谢·库谢维茨基”(S.Kousservitzky,1874—1951)应加注。

23.页88行13:“这家图书馆”应为“其图书馆”。

24.页90行10:“屈尊迂贵”应为“屈尊纡贵”。

页90行15:“那达莎”应为“娜塔莎”。

25.页96行3:“沃洛申”(M.Voloshin,1877—1932)应加注。

26.页98行19:“沙地尼古拉巷”应为“沙地尼古拉大街”。

27.页101行12:“伊莎多拉·邓肯”(I.Duncan,1878—1927)应加注。

28.页102行12:“奇切林”(G.Chicherin,1872—1936)应加注。

29.页109行8:“阿克萨科夫”(S.Aksakov,1791—1859)应加注。

30.页114行25:“阿方纳西耶夫”(S.Afanasyev,1826—1871)应加注。

31.页116行1:“比利宾”(I.Bilibin,1876—1942)应加注。

32.页136行4:“斯克里雅宾娜”应为“斯克里亚宾娜”。

33.页138行20:“克鲁乔内赫”(A.Kruchenykh,1886—1968)、“阿谢耶夫”(N.Aseev,1889—1963)应加注。

34.页141行7:库兹明(M.Kuzimin,1872—1936)应加注。

35.页145行4:“如此如此”应为“如此。

36.页150行11:“26年”应为“1926年”。

37.页154行11:“谢苗·基尔萨诺夫”(S.Kirsanov,1906—1972)应加注。

38.页161行3:“维克·托波科夫”(V.bokov,1914—2009)应加注。

39.页178行13:“诺兹得廖夫”应为“诺兹德廖夫”。

40.页206注1:“库布卡·弗朗吉舍克”应为“弗朗吉什克·库布卡”。

41.页229注1:“文学亚美尼亚”应为“亚美尼亚文学”。

42.页253行17:“所有的人都给他进贡”应为“所有的人都给她进贡”。

43.页266行8:“马·沃洛申”应为“玛·沃洛申”。

44.页304行2:“阿尔尼姆”应为“阿尼姆”。

45.页323:“往日生活片段”应为“与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

46.页411行5:“涉及到”应为“涉及”。

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读后感(二)

每个俄国作家身边都有一个牛逼的女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曼德尔斯塔姆有老婆,契诃夫有老妹,阿赫玛托娃有在大清洗中,用密码帮她备存诗歌的好闺蜜:利季娅。额,连高尔基还有个如铁红颜:别尔别诺娃呢。而茨维塔耶娃呢,除了数本诗集之外,她还有个活体诗作:女儿阿莉亚。“在严酷的未来,你要记住我们的往昔: 我——是你的第一个诗人,你——是我最好的诗。”这是茨维塔耶娃为年幼的女儿阿莉娅写的诗句。

茨维塔耶娃这个女儿阿莉娅,写了一本回忆母亲的书《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书里收录了很多她八岁时的信件,收信者是她教母:诗人沃罗申的妈,还有阿赫玛托娃阿姨(!)。这个孩子不是洛丽塔式的性早熟,而是另外一种:智性的成人化。近乎巫气。

有时,长期和一个气味浓烈的人共处,会被她浸染和覆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杜拉斯晚年的情人扬.安德烈,扬.安得列的书里,有浓重的杜拉腔,就象是被杜拉附了魂似的。那种半醉似的梦吃、双视角混合叙事、烂面条似的混沌意识流.——如我们所知,有的人长于吸纳,有的人热中独创,如果一个定势弱的人,接近一个个人风格强劲的人,那么他就有可能被渗透,就象茶叶要是和花混装,就一定会沦为花茶一样,因为吸味敏感的缘故.比如托尔斯泰雅的回忆录,里面柔美的工笔景语,和绿色田园抒情调子,就很象她老爹托尔斯泰的一些段落,还有胡兰成的张腔,就更不用说。

但:同样的显性早慧,阿莉娅和茨维塔耶娃的气味,还不太一样。茨维塔耶娃是一阵阵像电流一样刚烈强劲的冲击力,典型的莫斯科风格:诗歌的张力,韵脚的爆炸性,移行的攻击性,而阿丽娅,则是一种用版画笔法写意,快笔抓取人物神采的速写能力。

《缅怀茨维塔耶娃》,最早是在《寒冰的篝火》这个合集里,读到的节选,印象很深,不是内容,而是它的笔法,像单向用刀的版画刻法,而不是在几百页的书里通常使用的那种迂回承让,脂肪丰富的写法。请看这样的行文:“她为人慷慨,乐于帮助他人,最后的急需物品,也 能和人分享,她没有多余的东西。从不软弱无力,但终身孤独无助,对物品,最看重的是它的结实耐用,不喜欢易碎的容易损坏的东西,她爱大自然:山峦、悬崖、森林,爱野生的花儿而不是瓶插的花儿。”——但你别说,我对此茨维塔耶娃的印象得成,靠的就是这个笔笔不虚的轮廓勾画——顺便说句,阿莉亚自幼绘画天赋出众,我很喜欢她那些即兴小速写,很传神。她的后半生也是以教授美术课为生的。

我当时非常好奇,这样一种判断句叠加的写法,怎么跋涉完一本书的长度。结果我看到全书之后,发现她后面改笔法了,变成了正常厚薄的叙事。但其中最出神采的部分,仍然是判断句。哈哈哈。她每次歪起脑袋下断语的时候,最可爱。

阿莉亚在回忆母亲的文章里说:“她每天都认真的写信和回信”,我最初理解为茨维塔耶娃非常热衷且认真对待一切文字工作,后来明白信件正是一种纸质的“无手之抚,无唇之吻”,距离之外,以梦为马的奔驰在想象中的爱,茨维塔耶娃最醉心的那种,而她“不喜欢现实中的相遇,象头撞头”。

爱情层面中没啥好说的,女诗人以文字为精神羊水天经地义。我想说的是:茨维塔耶娃的母亲和作为母亲的茨维塔耶娃。

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利娅,在五岁时给前来拜访的爱伦堡开门,看着他,嘴里念着" 多么奇异的宁静,怀中抱着苍白的百合花,而你正在漫无目的的瞧着……",把可怜的爱伦堡叔叔硬是给惊吓到了。七岁时,又有某阿姨到她家,只听这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对妈妈说:“那黄昏象大海一样”。注意,这不是诗歌朗诵会,而都是在平淡的日常语境中,这孩童的诗化的表达,实在太突兀了,难怪爱伦堡用的形容词是“毛骨悚然”。

与这极高的精神发育水平相对的,是另一个小女儿伊莲娜,两岁时还不会走路,常常被绑在椅子上,一个人给丢在家里,以至于从椅子上摔落,跌的脑门青一块紫一块,因为妈妈带姐姐去参加诗会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最后是饿死在福利院的。

这些都让我感到深深的悲伤。茨维塔耶娃是为诗而生的,別说是对孩子,她对自己也是马虎甚至邋遢。她天生厌恶日常生活,蔑视物质,不喜欢做家务,收拾房间,盘子吃过也不洗,生儿子吋,医生在她房间里环顾四周,居然找不到一样干净的东西,不管是毛巾还是肥皂——并且,她这代诗人,都是生长在教养良好,中等人家都请得起保姆和家教的环境下,而等她们身为人母时,却撞上了内战,大战,苏维埃政权,别说保姆环绕,就是基本的生存都成难题。这个时代的转折把她的生活低能映衬的更明显。

生活能力低下倒也罢了,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她没有成熟的母性。我回想起房东对茨维塔耶娃和儿子吵架场景的回忆,那纠缠怨怼的味道不象是母子,更象是男女。而在儿子出生之前,茨维塔耶娃的幻想是和他住在一个岛上。他不认识任何人。这样她可以完全占有他。她带他回苏联之前,感到难过,因为在苏联,孩子会有集体环境,儿童社团组织,班级,不再归她一个人所有。对女儿也一样,有次因为女儿喊了姑姑而不理她,茨维塔耶娃就感到“被侮辱了,及嫉妒”。她对自己爱的男人,也并不想与之在生活中结合,只是想有他的孩子"'这样可以彻底拥有他"。

一个缺失正常童年的人就象提前经霜打的苹果,一半已腐一半老不熟。简言之:她不知怎么扮演成年角色。这里得说到茨维塔耶娃的妈了,她是个“填房”,她丈夫心里念着前妻而她又惦着初恋。婚姻的不幸她用书本和音乐弥补,临终前,这个差点就做了钢琴家的妈妈的遗言是:“我只为音乐和太阳感到惋惜。“女神范疏离冷感的娘亲造成的缺爱女作家实在太多:张爱玲也是,她估计也知道自己母性缺失,干脆就不做妈……而她们成年后,都有着对爱情的巨大不安全感,终生索爱,内心无法成人化的共性。

她是个精神化的女人,作为她的儿女精神乳汁过多,而生活上完全乏于照顾,她给阿利娅写过很多日记,但却不喜欢带她。五岁吟诗的阿利娅不是因为天才而是母亲根本把她当成了成年人,与她一起分享自己的诗生活。 在同一张粗木桌上,茨维塔耶娃刷衣服,补裙子,但到了工作时间,她就推开杂物,心无旁骛的开始写诗,日常生活的潮水退却,她活在音韵和字句的诗情岛屿上。她着写着就把头从写字台边上扭过去,对身边的阿莉娅发出咨询意见:“你说,剧本最后的一个词,该是什么呢?”“最后一个词,当然应该是——爱!”这个提供意见的第一读者,只有七岁。她们不太像母女,倒是有点像互相照顾体恤,共享精神生活的闺蜜。阿莉亚也不称呼茨维塔耶娃“妈妈”,而是直呼“玛丽娜”。

很小的时候,茨维塔耶娃就给阿莉娅分配了相当一部分的家务,以保证她自己的工作时间,对一个孩子来说,她居然不以为苦,还欣慰可以分担母亲的家庭责任。这是个早熟而体贴的孩子。终其一生,在她的笔下,虽然也提到母亲的暴烈,有时因为心情不好对家庭成员呵斥动怒,阿莉娅也曾经负气离家出走。但总的来说,她非常乖巧,爸妈穷的只能离开柏林,住到山谷环绕的捷克乡下,她就默默的拎着草篮子跟在后面,篮子里装着一家人的旧鞋。去深山里采菌子节省伙食费,怕山路磨鞋,脱下来藏在山洞里,结果被洪水冲走。她只有两件衣服,一洗一换,被勾破了,就得等妈妈补好才有的穿。但全家在爸爸回家的周末,就依偎在白铁皮的台灯下,读法国文学,爸爸读,精通法语的妈妈纠正,女儿慢慢学会了法语。这是患难生涯中非常温馨的场景。

物质匮乏的少年时代,十岁时跟着妈妈去德国找爸爸,回国后,二十五岁回国,却因为海外生涯被捕,历经十五年莫名的牢狱生涯,在这十五年里,初恋情人远离她,爸爸被枪毙,妈妈上吊,弟弟在战场上阵亡,和妈妈精神上莫逆之交的帕斯捷尔纳克叔叔,给她寄了点钱,她用这个钱,在河边搭了个小木屋,种了书,围了篱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似乎生来就只为成为苦难年代的喉舌,但是,和妈的潮涌电击般的激情相比,她冷静有型的多。接到妈妈自杀的消息,她的回信也没有极度错乱。她很美,五官轮廓像妈妈,却没有妈妈的粗噶和男人形貌,而是一种鲜明的灵魂深度,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甚至在回忆录里,摄影技术并不高明的黑白照片里,也透着光。可是,这样美和慧的少女,却命运多折,也没有收获爱情。

和妈妈一样,阿莉娅也和帕斯捷尔纳克有过长时的通信。妈是在欧洲追随丈夫时,生活困苦,精神上也找不到等高度对手时,和帕斯捷尔纳克鸿雁往来的。书信是茨维塔耶娃特别擅长的一个文体,她是个只要找到对手就能电流滚滚的女人,不缺能量和火花,之前写俄罗斯系列时,我曾经想写一篇“俄国作家在微博”,我觉得以茨维塔耶娃的即兴组织语言的才能,出口成章的格言体,一定能飞快走红微博。她脱口而出的句子都极为亮丽。她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件集,是两个高手的对舞。帕斯捷尔纳克对茨维塔耶娃的影响,并非风格渗透或是和同化,而是,为茨维塔耶娃提供了一个高质量的对话平台,当众人还匍匐在加减的初级阶段,他们却可以用密码交流高等数学,进入语言游戏的高层建筑。而阿莉娅,与茨维塔耶娃重合的是真挚和热烈,却更加朴素生活化,多了现实维度。从我的角度看来,也更动人。

她会写自己一天十四到十六个小时的劳动,清晨和暮霭中的鹤唳,想妈妈的时候就去树林,因为小时候是和妈妈在捷克的山区读过童年的。不是追忆,而是“感受”妈妈的存在。她告诉帕斯捷尔纳克,因为长久的被禁声、监控、审讯、高压审查,她已经不会和人交流了,一旦说话就会出现堵词…她 也没有曼德尔斯塔姆夫人的刚烈和强大的思辨能力。但她一谈到帕斯捷尔纳克的《齐瓦哥医生》,顿时灼见滚滚而来,语言一点都不涩了……如同妈妈当年在精神孤绝的欧洲,经历地理和心理的双重流亡时,靠帕斯捷尔纳克的精神供给,她也是对公社播放的集体电影毫无兴趣,却窝在宿舍里痴迷的看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书……这是她从孩童时期,就熟悉和膜拜的人,而又有几人,能像朋友一样,被茨维塔耶娃文学启蒙,九岁时就与爱伦堡聊天,跟着妈妈参加诗歌朗诵会,听巴尔蒙特诵诗,又像朋友一样和帕斯捷尔纳克通信?从这个角度来说,阿莉亚又是幸运的。

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读后感(三)

“你是我最好的诗”:茨维塔耶娃和她的女儿

□刘文飞(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

茨维塔耶娃女儿的回忆录(《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女儿的回忆》,阿里阿德娜·艾伏隆著,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简称《女儿的回忆》)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我心目中的茨维塔耶娃形象。我曾在博士论文中探讨茨维塔耶娃的创作个性对布罗茨基的影响,也翻译过她的诗文,自认为还比较了解她,尤其是对她作为主角之一的《三诗人书简》(再版时更名为《抒情诗的呼吸》)一书的翻译,更让我得以一窥她的内心世界,不知不觉中,我形成了这样一种关于茨维塔耶娃的印象:她特立独行,激情似火;她敢作敢为,粗犷豪放。然而,在女儿笔下,茨维塔耶娃却显示出了她从外形到内心、从个性到举止的另一侧面。

母亲只做两件事:操持家务和写诗

我们见过许多茨维塔耶娃的照片,从年轻时的美貌高雅到年老时的不修边幅,但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照片,她不知为何都给我留下了壮实厚重、甚至颇为剽悍的感觉,可是《女儿的回忆》一开头便这样写道:

我母亲,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三,体形跟埃及男孩子相像,肩膀宽阔,胯骨窄小,腰身纤细。少女时的圆润,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变得结实、消瘦,有贵族气质;她的踝骨和脚腕部位又硬又细,走起路来,步子轻快,举手投足动作频率极快,但是并不猛烈。当着人的面,感觉有人在看她,甚至频频注视她的时候,她会有意识地放慢脚步,尽力显得更温和。那时候,她的手势会变得小心谨慎,有所节制,但是从来不会拘谨呆板。

这里的“纤细”、“消瘦”、“温和”、“谨慎”和“节制”等词,于我而言都具有某种颠覆意义,它们折射出了茨维塔耶娃婉约细腻的一面。

茨维塔耶娃的传记作者往往都会提及茨维塔耶娃像阿赫马托娃一样不善家务,生活能力较弱,对孩子的关注似乎不如寻常的母亲,可是通过她女儿的眼睛我们却看到,茨维塔耶娃同样是一位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伟大母亲。作为杰出诗人的茨维塔耶娃,本可以靠诗歌为生,她5岁开始同时用俄、法、德三种语言写诗,18岁时出版的诗集《黄昏纪念册》赢得古米廖夫、沃洛申、勃留索夫等众多大诗人的齐声喝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诗歌创作也的确成了她的生存方式,即便在国内战争的严酷环境里她都能靠朗诵自己的诗挣钱(听众常常有红、白双方的士兵!)。但在自流亡至离世的近20年时间里,茨维塔耶娃在生活方面始终捉襟见肘。

她难以再以诗为生,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国外,她因不愿与俄国侨民界同声讨伐苏联及其文学和文化而备受冷落;回到苏联后,她又因丈夫和女儿的被捕、因被怀疑是西方间谍而遭到孤立。无论国内国外,她都丧失了发表作品的机会,失去了生活来源。茨维塔耶娃的同时代人在回忆她时,大多都会提到她“极度的贫困”。女儿也写到了家庭的窘境,字里行间处处渗透着辛酸,她写到茨维塔耶娃“很早就出现了白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玛丽娜对于时髦服饰看都不看一眼,原因很简单:昂贵,高不可攀……她已经永远脱离了时尚!”(《柏林》)阿里阿德娜在回忆录中引用了瓦连金·布尔加科夫的文字:“玛丽娜·伊万诺夫娜家里的环境,不是一般的困苦,简直就像贫民窟一样。”她还引用了萨洛梅娅·安德罗尼科娃-加尔佩恩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像茨维塔耶娃那样贫困。”但与此同时,女儿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在逆境中拼尽全力养家糊口的母亲。长期与丈夫分离的茨维塔耶娃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小女儿后来不幸夭折):她会提着口袋去向熟人或邻居乞讨几个土豆;她被迫变卖最后的物品,却因为“不会卖东西,总是受人欺骗,要不她就可怜人家,把想卖的东西白白送人”(《给叶·奥·沃洛申娜的信》);她去旧书摊卖书,却总是卖掉的书少,买回来的书多;她曾给人织毛衣,尽管她其实并不擅长此活……在女儿的记忆中,母亲只做两件事:操持家务和写诗。女儿记得母亲的双手:“日常生活的操劳使她的双手永远是那么粗糙。”(《萨莫特拉斯胜利女神》)茨维塔耶娃一生无业(如果写诗不算一项“职业”的话),她1918年在民族事务人民委员会的短暂逗留,“是她一生当中唯一供职的单位,或者说是她尝试上班的一次失败经历”(《1919年5月1日》),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她却给疏散至鞑靼共和国的作协机构写下了这样一份申请:

文学基金会理事会:

我请求担任即将开设的文学基金会食堂洗碗工工作。

玛·茨维塔耶娃

1941年8月26日

茨维塔耶娃要求获得这份工作,就是为了养活儿子穆尔(格奥尔基·艾伏隆)。两天后,茨维塔耶娃在叶拉布加小镇自缢身亡,原因之一据说就是没能获得这份“洗碗工工作”!这张字条奇迹般地被保存下来,后来落到丽季娅·楚科夫斯卡娅手里。这几行文字饱含着辛酸和血泪,散发着时世的残忍,同时也渗透着茨维塔耶娃伟大的母爱。

她的每次恋爱,都转化为真挚的诗篇

关于茨维塔耶娃的情感生活,很多人也颇有微词。有人说她曾把她同时代的男性诗人“轮流”爱了一遍,有“研究者”津津乐道于她的同性恋私生活。作为女儿的阿里阿德娜自然不便过多涉略这一话题,甚至会刻意回避或掩饰,但是在她的笔下,我们毕竟能看到她关于父母情感生活的真实描述。茨维塔耶娃比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大两岁,在女儿眼中,父母的关系更像一场姐弟恋,不仅是年龄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但这份感情是纯真的,恒久的。女儿写到父母当年的爱情信物“红玛瑙”:在科克捷别里的海滩,两情相悦的玛丽娜和谢尔盖在一起挑选好看的石子,“玛丽娜心中暗想:如果他能找到一块红玛瑙宝石,我就嫁给他!说来也巧,这样的红玛瑙他立刻就找到了,是用手摸索到的,因为他那双灰色眼睛一直凝视着她绿莹莹的明眸,他把挺大的一颗红玛瑙宝石放到她的手心里,粉红色的玛瑙晶莹剔透,她一辈子带在身边,流传至今,堪称神奇……”(《她的丈夫。他的家庭》)这枚玛瑙后被镶嵌在茨维塔耶娃一直戴着的那枚戒指上。女儿还满怀深情地写到父母当年在莫斯科的戏剧活动(《瓦赫坦戈夫剧院》),两人别离后在柏林车站的动人相拥(《柏林》),全家三口在捷克乡间一起阅读文学作品的温情场景:“让人难忘的还有那些夜晚,有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把桌上的食品和碗碟全都端走,用湿抹布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庄严的煤油灯摆放在中央,透过玻璃罩释放出柔和而明亮的光,圆形的白铁灯罩——就像反光板,我们舒舒服服坐在桌子旁边;谢廖沙给我们大声朗读从布拉格带回来的书籍。”(《搬上阁楼》)

茨维塔耶娃当初出国,是为了追随丈夫,一部俄国作家词典中的“茨维塔耶娃”词条的作者就写道:“她的流亡不是一个政治举动,而是一位爱恋丈夫的女子之行为。”(《俄国作家词典》第2卷第530页)她后来的回国,也同样是为了与丈夫和女儿团聚。茨维塔耶娃的不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源自她对丈夫和家庭的忠诚。而她的那些情感轶事,则更多是柏拉图式的,至少从初衷和本质上看是柏拉图式的,比如她1926年与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间的书信罗曼史。我们赞同谷羽先生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安娜·萨基扬茨著,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一书的译后记中所说的这样一段话:“茨维塔耶娃每次恋爱,最终都转化为真挚的诗篇,因此可以说她向缪斯无私地奉献出了自己的心灵。”(第1099页)

阿里阿德娜认为母亲“天生具有双重性(绝非两面性)”(《搬上阁楼》),她的回忆录就更多地让我们在特立独行的茨维塔耶娃之外又看到一个温良恭俭的女诗人。女儿的视角是独特的,或许是不无偏袒的,但我们无疑更愿意相信女儿眼中的茨维塔耶娃性格的真实性,更愿意接受由阿里阿德娜塑造出的这个温情细腻、忍辱负重的茨维塔耶娃形象。

阿里阿德娜:母亲的文学知音和写作伴侣

《女儿的回忆》一书的扉页上印有茨维塔耶娃的这样四行诗:

在严酷的未来,

你要记住我们的往昔:

我是你的第一个诗人,

你是我最好的诗。

这是茨维塔耶娃当年为年幼的女儿阿里阿德娜写下的诗句。这里的“第一个诗人”和“最好的诗”固然是诗的隐喻,可它们同时也是写实的,是茨维塔耶娃母女一生关系的真实写照。换句话说,茨维塔耶娃始终像写诗一样养育孩子,或者说,她始终像养育孩子一样写诗。

阿德娜是茨维塔耶娃的长女,茨维塔耶娃在20岁时生下她这第一个孩子,母女俩出生在同一个月,即9月(而茨维塔耶娃与丈夫艾伏隆则出生在同月同天,即俄历9月26日)。茨维塔耶娃给孩子取名“阿里阿德娜”,这个名字取自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阿里阿德涅(因此,“阿里阿德娜”其实应该译为“阿里阿德涅”)。阿里阿德涅是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女儿,她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杀死半人半牛怪(忒修斯用阿里阿德涅给的线团边走边“放线”,后沿此线原路返回,成功逃出迷宫),之后却被忒修斯遗弃;她后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爱情也无果而终。母亲在给女儿取名时,大约没料到她也会把这个名字的“悲剧性”带给女儿。阿里阿德娜一生不幸,四五岁时便遭遇革命和内战,后又随母亲流亡,漂泊异乡;1937年返回苏联后不久,她便因“间谍罪”被捕,先后两次被流放,直到1955年才获自由。自出生起直到返回苏联,除了在捷克上寄宿学校的短暂数月,阿里阿德娜与母亲几乎形影不离,她分担着母亲的重负,与母亲相依为命,搀扶着母亲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1942年,身在集中营的阿莉娅在茨维塔耶娃离世一年后才得知母亲死讯,她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内疚地写道:“如果我跟妈妈在一起,可能她就死不了。我们一起生活,她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我能跟她分担,苦难再深重,也不至于压垮她……”

阿里阿德娜无疑继承了母亲的天赋,甚至可以说,阿莉娅的才气并不亚于母亲,她自幼聪明过人,4岁识字,5岁便开始“写作”,即写诗写日记。爱伦堡在其著名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写到,他去茨维塔耶娃家做客,却见“一个十分瘦削而苍白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信任地紧靠着我低声地说:‘多么苍白的衣服!多么奇异的宁静!怀中抱着百合花,而你正在漫无目的地瞧着……’我吓得浑身冰凉: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莉娅当时才5岁,可她却朗诵起勃洛克的诗来了。”(《寒冰的篝火》,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等著,苏杭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阿里阿德娜曾说茨维塔耶娃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写诗,都必须写诗,因为对于母亲来说,“写诗是难以更改的习惯(黑体为原文所有。——引者按)”(《柏林》),母亲显然也把这个习惯遗传给了女儿,或者说,她让女儿也养成了这个习惯,甚至可以说,她把这个习惯强加给了女儿。《女儿的回忆》收录了阿里阿德娜幼时的一些笔记,这是6岁的她写下的两段文字:

我的母亲完全不像母亲。母亲总是欣赏自己的孩子,通常也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可是玛丽娜不喜欢小孩子。……她常常发愁,动作敏捷,爱好诗歌和音乐。她写诗。她能忍耐,往往忍耐到极限。她也爱生气。她总是匆匆忙忙出门去什么地方。她心胸博大。声音温柔。走路步子很快。玛丽娜的手一直戴着戒指。玛丽娜夜晚读书。她的眼睛几乎总有一种嘲笑的眼神儿。(《我的母亲》)

我们沿着一条灰暗的小路走向一座山丘。山顶上有座大教堂,在蓝天和白云衬托下,教堂显得很美。走到教堂跟前,我们才发现,教堂上了锁。我们朝教堂画了十字,然后坐在台阶上。玛丽娜说,我们俩就像坐在台阶上的乞丐。……四周很辽阔,但是远处的景物看不清楚,因为有一层雾。我想跟玛丽娜说说话,可是她说,希望我不要打扰她,我就走到一边去玩了。(《四叶草》)

这些笔记所体现出的观察力和文字表达力让人惊叹,这种能力的养成自然要部分地归功于母亲的教育和影响。可以构成旁证的是,茨维塔耶娃十分看重女儿的“创作”,曾精心抄录这些笔记,甚至设法将它们发表出来。茨维塔耶娃1923年在柏林出版诗集《暜叙赫》时,曾收入7岁女儿所写的20首诗;她还将女儿少时的笔记与自己的散文编在一起,组成文集《尘世特征》。也就是说,从很早的时候起,茨维塔耶娃就把女儿当成了自己的文学知音和写作伴侣。《女儿的回忆》记录下了茨维塔耶娃与年幼女儿的这样一段对话,茨维塔耶娃当时试图对7岁的女儿解释什么叫做“化身”:

“爱是概念,爱神就是化身。概念是一般化的,概括性的;化身是有锋芒的,尖锐的,具体的!把所有东西汇聚到一点。你明白吗?”

“哦,玛丽娜,我听明白了!”

“既然听明白了,你就给我举个例子。”

“我怕说不准。两个词都很难理解。”

“没关系,没关系,你说吧。说得不准确,我就告诉你。”

“音乐是概念,声音就是化身。玛丽娜,多么奇妙啊!功勋是概念,英雄就是化身。”

相互塑造:女儿是母亲的又一件艺术品

《女儿的回忆》一书的序者将这对母女形容为“两个势均力敌的交谈者”,她还这样再现了茨维塔耶娃母女捷克流亡时期的“日常生活”:“她们母女俩的日常作息时间是铁定不变、雷打不动的。阿莉娅跟妈妈一样,很早就起床,她知道,她该做什么事。母亲做早饭的时候,阿莉娅要收拾房间,拿‘房东的扫帚’扫院子,打水,取牛奶。吃完早饭,她要刷锅洗碗。做午饭之前一段时间,母亲坐下来写作。‘我也写自己的日记,哪怕只写几行也好……’母亲打开她的‘捷克’草稿本,阿莉娅翻开属于她的日记本。”想当年,在革命后饥寒交迫的莫斯科,母女俩就曾身披毛毯坐在屋里“写作”,茨维塔耶娃在当时的日记中写道:“精神生活有进展,我写诗,写剧本。阿莉娅写她的笔记。”巴里蒙特因此感叹说:“这母女俩,更像是两姐妹,生就的诗人心灵,力图摆脱平庸的现实,在幻想之中自有生活。”写作,成了茨维塔耶娃母女在艰难时世的主要生活内容,也是她俩最佳的精神交流方式。正是就这一意义而言,阿里阿德娜在回忆录中写道:“是的,我是妈妈的心灵之子,是她精神的寄托,当爸爸不在家的岁月,我代替了谢廖沙(即阿里阿德娜的父亲。——引者按),是她真正的支柱。在各种各样的天分当中,我被赋予了最为罕见的一种,妈妈需要什么样的爱,我就能用那样的方式爱她。我从一出生就知道应该懂得的那些知识,不用教,光凭听,就知道草怎么样生长,星星怎样在夜空中成熟,能猜出妈妈的痛苦以及最初的源泉。”(《搬上阁楼》)

可以说,女儿阿里阿德娜就是母亲茨维塔耶娃的某种自我投射或自我复制,是茨维塔耶娃创作出的又一部艺术作品。茨维塔耶娃当初教女儿识字背诗,让女儿写诗记日记,或许未必一准有着明确的目的,即将女儿培养成一位大诗人,但她无疑是在千方百计地让女儿成为一个懂诗、爱诗的人,更有可能的是,茨维塔耶娃完全是在凭借她诗人的本能教育孩子,塑造女儿,把自己强大的诗人情感和艺术个性投射给阿里阿德娜,从而让女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茨维塔耶娃二世”,茨维塔耶娃诗歌精神的继承人。阿里阿德娜在捷克上寄宿学校时所写的一篇作文曾令校长万分感动,校长一把抱起她来,大声喊道:“我不知道妈妈写得怎么样,女儿——简直就是普希金!”(《搬上阁楼》)茨维塔耶娃把女儿塑造成一首诗,塑造成了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即对文学和文化拥有挚爱和忠诚的人。

阿里阿德娜成人后,也曾一度想摆脱母亲的巨大阴影,这其中既有同样具有天赋的名人之后往往会有的那种难以充分显露自我的无形压力,也有茨维塔耶娃强大个性给始终任劳任怨的女儿造成的束缚,阿里阿德娜当初不顾母亲反对毅然返回苏联,其中一定有着谋求自己物质和精神独立的内在心理动机。但在集中营里度过十几年岁月而终获得真正的自由之后,女儿却把自己的所有时光和精力都献给了母亲和母亲的诗歌。如果说,茨维塔耶娃在阿里阿德娜返回苏联之前的25年间始终在不懈地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塑造诗意、诗性的阿里阿德娜,那么,在1955年获释后直到去世的1975年,阿里阿德娜却始终在顽强不屈地为复活她的诗人母亲而奋斗。她广泛搜集母亲留下的一切文字以及与母亲相关的所有资料,她与母亲生前的友人通信,撰写关于母亲的回忆录,编辑母亲的作品集,为出版母亲的作品四处奔波,《女儿的回忆》一书的序者在谈到阿里阿德娜时公正地指出:“实际上,她是向苏联读者介绍茨维塔耶娃诗歌的第一人。”(第34页)正是由于女儿的努力,母亲的诗歌遗产得以重见天日。通过对诗人母亲的捍卫和宣传,阿里阿德娜·艾伏隆这位诗人的女儿也对包括茨维塔耶娃创作在内的整个白银时代诗歌的复兴做出了自己宝贵的贡献。

茨维塔耶娃称阿里阿德娜为她“最好的诗”,阿里阿德娜则在回忆录中写道:“玛丽娜不写诗的时候,年幼的我会说:‘诗累了。’”(《帕斯捷尔纳克》)这对诗人母女,作为诗的“化身”的母女,在因为诗歌而遭受的厄运和磨难中相依为命,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相互塑造,最终构成了20世纪俄语诗史中一座不朽的双人纪念碑。

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读后感(四)

即使,过着不想要的生活

贾柯 作

阿莉娅只留下一本书。一本回忆录,《女儿的回忆: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阿莉娅是小名,她的全名叫:阿里阿德娜·谢尔盖耶夫娜·艾伏隆(1912—1975),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女儿。身份上不是作家,不是诗人,阿莉娅只是诗人妈妈茨维塔耶娃自杀、爸爸艾伏隆被枪决、弟弟小穆尔战死疆场之后艰难独活30多年不幸又幸存的一个孤儿。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光芒也难同时照在两个人头上。茨维塔耶娃光芒太甚,在她之侧,谁都容易变成影子。最初,读这本书想通过女儿的那双眼睛更深认识茨维塔耶娃,读着读着,阿莉娅本人越来越清晰,她不是一个影子,谁的影子都不是。翻过这书三遍。这期间,从上个深秋到这个深秋,和1941年的阿莉娅一样,2016年春天我也失去最亲爱的妈妈。从此,活着变成余生。这一年,很多时候,阿莉娅是我心灵上宝贵的伙伴。越读她,感到离她越近。像两个孤单的孩子在荒野中相遇,你看我,我也在看你,越看越熟悉,不知不觉,以彼此的悲伤御了寒。艰难的春,艰难的秋,读阿莉娅,读进去了。她是她自己。 ——“我是星星,来自天空”

这句天使般的话语,明朗而欢快,像咯咯咯的孩子笑声,洒在整个天空中,没有杂质,没有苦味,只有蜂蜜滴答的真实甜香,多让人喜悦!11岁的阿莉娅,向新学校的同学这样介绍她自己,也相当于向全世界这样介绍自己。这句话,带着阿莉娅这一生最快活的童年声气,多次回响在我读她的阅读途中。有时,一想到这句“我是星星”的话,就像踩在阳光下沙沙的叶子上,听着鸟叫,无限明媚,且只有明媚。有时,是读到阿莉娅命运已是一片冰河世纪之际,忽而“我是星星”又出现心头,恍然已成再也不复的前尘。同一句话,再三思起,它被命运多次打翻,卷进尘土、雷电、黑暗,让人真想摁住时代的喉结,停下,就停在11岁,阿莉娅永远是那颗明亮的快活的星星。 那时,阿莉娅随诗人妈妈茨维塔耶娃流亡捷克斯洛伐克,暂居小城摩拉瓦特热博瓦。流亡的日子当然是艰苦的,何况茨维塔耶娃是那么一个爱诗如命的人,甚至以日常为敌,她这位诗人是我读过极端排斥现实生活的女性艺术家异类。阿莉娅,恰恰相反,与妈妈那种完全沉醉精神而不屑于生活的态度相较,阿莉娅从小爱着生活本身。 我厌倦了当女王。 做个奴仆倒更好。 为的是眼含泪水, 手能够使用镰刀。 我厌倦了当女王。 做个奴仆倒喜欢。 为的是会纺麻线, 临死前手不停闲。 这是阿莉娅儿时写给自己的一首诗。作为诗人的女儿,阿莉娅从小就写诗,读书,绘画,并早早展示出她的天赋灵慧。我——是你的第一个诗人,你——是我最好的诗!这是诗人妈妈茨维塔耶娃专门为阿莉娅写的诗句,可见,茨维塔耶娃和天下所有的妈妈并无不同,哪怕自己已经是太阳,还是会将孩子设想成另一个太阳,而且是比自己更光芒的一个。的确,阿莉娅也不负母望,她从父母那儿延续了极好的文化血脉。同时,她又具备自己天真与温善的性情,诚挚地与自然事物、生活日常、亲人朋友宽和相处。因此,她自发留下的诗、画、书信,内在自带一种柔性的月白色。摘下两段阿莉娅的童年日记: 我跟玛丽娜在河边走,河水像波浪,那里有隆隆的回声。柳树间的小路很潮湿,就像一条走廊……我们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踩着一块又一块石头,终于看到了一棵树,玛丽娜早就喜欢上了这棵树。“别出声,你听流水的响声!”妈妈倾听着水声,接连抽了两支烟,她观赏着河水,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诗歌片断。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摘采了木莓果,还看见了蛇蜕下来的空皮…… 忽然,我看见脚边有一丛丛的三叶草。台阶下面平放着一些古老的石头,每一块石头四周都长着一圈茂密的三叶草。……我蹲下身子,开始寻找四叶草,想送给玛丽娜祝她幸福。我找了很长时间,耳朵里嗡嗡直响。我都有想要离开了,忽然发现了一棵四叶草。我跑到玛丽娜面前,把我找到的宝贝送给她。 这样的日记,非常非常阿莉娅。明净而柔顺,是阿莉娅的天性。流亡中,茨维塔耶娃一家日子经常很艰难,她本人在日记和书信中时有记录缺乏土豆、柴枝、钱物的困境,那些记录,让不驯的诗人不得不傲然地为生活发愁。阿莉娅所回忆的童年,有些在茨维塔耶娃传记曾见过,诗人与现实困境对峙的烈性,令人记忆犹深。到阿莉娅这里,有些地方似乎算是回放。不过,回放镜头却呈现出另外的样子。穷而有风吹也是好的。想到这句不知哪里听来的话,感到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清贫的诗意。阿莉娅回忆录中的童年,就让人深有这样的读感,如中国古话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母的流亡与动荡早早让她懂得生活的艰辛,而这种艰辛粹炼了她。阿莉娅这个女孩,从不抱怨父母,反而一直以行动担当为父母最坚定的支持者。“为家里的事尽心尽力,极其可爱。”茨维塔耶娃这样评价作为家中一分子的女儿阿莉娅,的确如此,有茨维塔耶娃这样爱诗如命又不那么爱生活的另类妈妈,阿莉娅的生活潜能正好早早被激发出来了。这对母女,互补得刚刚好。孩子之所以是孩子,就在于孩子都有某种神奇的天分,在任何环境下保持小欢乐。丰子恺曾有一篇逃难记,战乱时期,拖家带口的逃难本是悲摧,其情其状,于国于家都不忍目睹。过后,孩子们口中的逃难记却是另外一个版本,充满新鲜、趣味,尤其不乏欢乐。丰子恺感叹,童心了不起。同一种时空中的经历,不同的人依着自己对外界的感应会在后来唤起不同的回忆,就像一只手上,五个指头的掌纹,个个不同。阿莉娅记录下的儿时流亡,始终有一抹儿童的天真色。现实生活是这样的,经常没有大小合适的鞋子,衣裳也很旧,寄宿在环境恶劣的保育院,险些丧命,总是随妈妈辗转在别人的住处,小小年纪要帮家里干各样的家务活,每天要在路上捡回足够多的柴枝回来生火取暖,还有一回因为过溪水不小心丢了鞋子而懊恼伤心。这些,读起来实在有点像一个小小的灰姑娘。小阿莉娅打心眼里却是快乐的。她有自己最了解的妈妈,有心性宽和的爸爸,有可以读的书,有喜爱的画笔,有妈妈带去的朋友聚会,有听妈妈和诗人的朗诵,有演出可以看,妈妈还会带她去乡村体验,在城市看教堂,感受大自然的壮美,见到各样浮雕般人物的风趣……贫穷而丰富,小阿莉娅童年还是美好的。如果,茨维塔耶娃不自杀,如果,阿莉娅不被流放,该多好。诗人继续写旷世的诗,星星一样的孩子继续作那颗明亮的星星,该多好。可惜,命运从来没有如果。

——“我是盐柱,走在耶路撒冷的路上”

阿莉娅是白银时代遗落下的一个孤儿。并且,只是一个不被时代纪录的孤儿。手上的《外国文学史》,关于诗人茨维塔耶娃,在论及俄罗斯20世纪诗歌史时,只列过名字,还只一次。《白银时代》,是前段时间读过的一本书,是对俄罗斯19至20世纪之交这一特殊时期诗歌史的轮廓认识,里面讲述了八位诗人在白银时代的个人悲剧,茨维塔耶娃是其中之一。一些黑白图片、手稿、书信、谈话录,从历史的灰霾中渐渐还原,简笔式的人物肖像,令人一次次为时代与诗人的双重不幸而哀悼。历史,不会记载一个叫阿莉娅的人。“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刘亮程这么说一个人一生的冬天。不被看见,同样是历史书注定的残缺。尤其,平凡的人不被看见,更是所有历史书的必然。历史,从来只为不平凡的人列传。可是,作为阅读者,多么多么想知道一个平凡的人如何过冬?还得感谢阿莉娅自己的诚实讲述。作为一份个人陈辞,使人清晰看到阿莉娅作为沉默大多数的个别特写,它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时代历史当中被遮蔽却又不该被遮蔽的平凡者的个人史。回忆与书信,是阿莉娅个人讲述的两种主要渠道,合起来汇成她个人的生命史。这个人史,鲜活,真实,摸得到痛,触得到冷,也感受得到一个人不灭的生命力。1939年8月27日早晨,阿莉娅被捕,1947年8月27日获释。1949年2月22日,再度被捕, 1955年 3月无罪释放,平反。17年,最好的时光,阿莉娅被关在集中营,被丢在流放地。梁赞,图鲁汉斯克,就是埋葬阿莉娅青春与壮年的两个荒凉地。“一生当中的很多事情,在那个早晨突然之间都被切断了……”当把阿莉娅这句话轻轻移出来,存进笔记草稿的某一个角落,那一下,某些时刻被惊雷打醒,颤动,恍惚,平时不被提及想起的命运拐点又直冲冲地闪回,以为自己忘了,那样的“突然之间”,那样猛然而酷冷的“切断”,自己生命中也是有过的啊。“从前的秋天,好像没有这样静的。”读木心诗《佐治亚州小镇之秋》,读到这句,一时也顿觉天地飞沙,心头色变。节点,读阿莉娅不止一次想到这个词。节点,类似于转折点,是命运的分界。更多时候,愿意相信命运是一条长河,遵循的是自然法则,什么时候发端,什么时候壮大,什么时候凋零,什么时候再发,本来似乎天地玄黄都是万物有序,生死都不用惊慌。因为,一个时候与一个时候的交接,是不该犯错的,就像春天不会下雪,冬天不开桃花。一物有一物的季候。那么,一人也有一人的季候。不是么?可是,时代有时却是蛮横的。蛮横于一切破坏,最大的破坏,无疑是让人陷入绝望。茨维塔耶娃选择自杀,就是出于对时代彻了底的绝望。阿莉娅的苦难远不逊于她的诗人妈妈。早年,她就经历过小妹妹病逝的姊妹诀别,1941年、1942年、1944年,她更是接连经历了妈妈、爸爸、弟弟三位至亲的非正常死亡,至此,她的原生家庭五个成员,除了她之外,其他全部过早离开她所在的人间。这些离开都是不应该的,都必须向时代追责。阿莉娅自己的节点,在1939年8月27日早晨,她的整个人生命运全部改写,连作一个平凡人的权利都被剥夺,成为语焉不详时代里个人自由遥遥无期的政治犯。从那时起,阿莉娅命运上再也不是那个会说“我是星星,来自天空”的阿莉娅。“我过得不是我想过的生活。”这是读阿莉娅格外让我难过的一句,这也是她大半生的真实写照,而这写照是如此苦毒,含着人世间活着受罪的刑罚。可是,被罚中的并非是罪人,而是那么美好的人。多无辜!阿莉娅经受了命运给她所有的冰山雪地,却活了下来。“我还没有真正地生活过。”“我的样子已经成了牲畜。”“掌管琐事的神”,“细枝末节的琐事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得到的只是些瓦砾般的碎片。”“我的生活确实已不再有任何幻想,我只求能够生存活命——像一头驴赶牲口的人牵着走,他手里拿的牛蒡草,就是我的一点指望。”零下52度,是读到阿莉娅流放地印象中的最低温度,这个温度,已远非生活在南方的我可以想象。除了极冷冰雪的生存环境,阿莉娅在荒凉地带永无休止劳作的生存方式,更让人惊心,不歇气地清扫,负重物,出墙报,作通讯,绘画,编辑,编剧,布景,制作服装,身体快散架了也得不到像人一样的休息,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按一个女人的体力来生存,甚至也不是按一个男人的体力来生存,而是被当作一架比牛马更机械的干活机器,连生锈都不被允许。异化了,时代将诗人作家男人女人全都异化了。这样,人还像一个人么?尽管如此,阿莉娅还是在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中生活,而且生活了17年,直至平反。最终,阿莉娅成为白银时代之后的一个幸存者。她幸存的最大要素,来自她自己。“我所有的品质当中,最突出的要数骆驼的坚韧与人的忍耐”。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哲人关于人类认知的最高要义。阿莉娅的自我认识,是关于品质,这恰恰是一个人漫漫一生中最牢固的环节。青春是会过去的,衰老是必来的,人的面容会变;财富是荷包里的过客,一时瘪了,人成了穷人,一时满了,人成了富人,富不过三代,是在说财富如流云,会变的;至于朝代权力,更是历史中轮番登场的大戏,三十年前你上台,三十年后我上台。相较起来,内在的品质才是人活一世最可信靠的真正标识。记得,茨维塔耶娃讲到个人特质,说自己具有:想象力,这一特质帮助她插上精神翅膀,成就诗人的精神飞翔。坚韧与忍耐,这样的个人特质则被阿莉娅领取。看来,上天有时也是公平的,至少从茨维塔耶娃和阿莉娅两个人身上看,给她们各自安放的个人特质都恰恰符合她们自已。又回到那句,一个平凡的人如何过冬?阿莉娅的自我认识,是别无二致的答案。忍耐,忍耐,忍耐到底,直到黑暗被驱走,光明重回。阿莉娅的生命韧性,是惊人的,就像瑟风中快摇成180度的一根芦苇,看上去,有上千个理由死于大风,死于寒潮,死于孤独,或者死于突如其来的任何意外。可是,那根被一次次压伤的芦苇,它就是在奄奄一息中又一次次立了回来。阿莉娅,就是一根17年流放而终没倒下的芦苇。“在悬崖下面,让太阳晒干我湿淋淋的衣裳。”阿莉娅在信中抄下普希金《阿里昂》的诗句,这一次,几乎忘了普希金是创作者,总有种错觉,这诗是阿莉娅写的,正是她啊,在命运吞噬人的悬崖之下,寂静地晒干自己被雨雪淋透的衣裳,不言不语,又继续走向下一天的生活。或者说,如果从普希金的诗集中读到这句,它还只是一句诗,到了阿莉娅这里再把它过一遍时,这诗才活了,有让人读起来动容的说不出的生命悲怆。读人,也包含哲学认知,需要去认识所读的那个人。一个人的命运,有偶然,也有必然。如果,仅仅为一个人的悲剧掉泪为一个人的幸福开怀,共情是共情,认识上大约还是不够的。就像爱情,仅有爱是不够的,除了爱,还要尊重,懂得,接纳。在读茨维塔耶娃之后读阿莉娅,像看过太阳之后发现一颗星星。阿莉娅这颗星星,埋藏在苍穹之中,本性有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寂然。她的性格,似乎擅于不言,且没有峰棱,至少没有眉目、言语、举止的峰棱,温顺得像一只永不发怒的白羊。即使,在最苦难的流放生涯里,她的文字讲述也习惯隐在自然与生活的背后,牢骚也发,可并不真正陷在不幸当中,就像在冷风中哈几口气,哈完了,仍默默前行。她天性跟谁都不斗,而像凝视河流结冰又等待春天雪化的沉默观察者。茨维塔耶娃在任何环境中,都可以写作。阿莉娅则是在任何环境下,都可以生存。正如阿莉娅自己所说,坚韧与忍耐,是她的特质,这才成为自己在苦难中活下去的内在能量。“只能等待奇迹,等得让人绝望。”在流放地图鲁汉斯克,阿莉娅曾说,在寒冷的极地等待春天就是这样的情形。对阿莉娅来说,17年流放,何尝不是卓绝的等待奇迹?设想,如果流放时间不止17年,阿莉娅又会怎样?只要尚存一口气,她一定还是会等得到。扛遍苦难,还活着,也许就是阿莉娅最本能的真理。对于她,奇迹不在于雪化和春天,而在她自身体内。阿莉娅本身就是奇迹。 ——“除了妈妈,没有妈妈”

阿莉娅的回忆录,是二合一的个人史。生活的那一部属于她自己,无所依傍的孤儿苦难史。心灵的那一部刻满了:妈妈,妈妈,妈妈……太深的爱,找到匹配的文字表达也很艰难,反复想起的只有诗人伽姆扎托夫这句“除了妈妈,没有妈妈”。有的情感具有极端性,母爱是一种。孩子对妈妈的情感,还可能更极端。因为,爱与死为邻,惟死亡带来的遗憾让爱变成世上的一种无穷。妈妈总会有一天不再牵孩子的手,带着不舍,先到另一个世界。从此,留给孩子无尽的想念。有没有人像剥蒜瓣一样剥一下情感,看一看,情感的成份里,哪一些是甜蜜,哪一些是离愁,哪一些是遗憾,哪一些又是想念。爱并不让人孤单,想念才让人孤单。阿莉娅不是作家,可她一直在写着一个人,小时候写,长大了写,后半生,还在写,如果墨水代表一个人的心,阿莉娅墨汁滴下的,太多太多是同一个名字:(妈妈)玛丽娜。爱,一定不能少了主观。怀有情感看一个人,和外科大夫式的用手术刀剖析一个人,一定是不一样的。阿莉娅的眼里,回忆里,画笔里,诗人妈妈是独一的。格外难忘她对诗人妈妈茨维塔耶娃形象的回忆,这与诗人自我意识以及他人眼中的诗人都有出入。这出入,几次令我会不自觉地停一会儿,微笑遐想,暗自会心。阿莉娅多次以字为妈妈画肖像,包括样子、头发、身材、步态、坐姿,都是那么有风采,尤其她描写妈妈眼睛时简直让人看到一双在夜空中闪亮的绿宝石。“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像萄萄一样,目光明亮,褐色的眼皮很少眨动。”“妈妈的眼睛没有一丁点儿灰色,眼珠碧绿、澄澈、明亮,像醋栗,又像葡萄。(从来也没有变得灰暗!)”上面第一句,是阿莉娅对妈妈自发性的回忆。第二句,则是阿莉娅为妈妈的一种竭力辩护。后者出现在阿莉娅给安托科尔斯基的书信中。显然,作为诗人妈妈茨维塔耶娃的孩子,阿莉娅觉得朋友眼中看到的妈妈不是妈妈,至少不如她自己看到的那么美。于是,她穷尽其辞,来形容妈妈的那双眼睛。呵,这也许是孩子气了,却真心可爱。茨维塔耶娃传记中,诗人对自我形象并不满意,觉得自己不够秀美。朋友们对她的赞誉也主要是落实在诗歌才华上,似乎也没有谁非要把诗人粉饰成美人。那又怎样呢?在一个孩子眼中,自己妈妈尽可以担当美神。忽而想起旧事,少时同学擅画,有一回提起铅笔为我正在缝织的妈妈画一幅肖像,刷刷刷,画完递给我,我一看,不满意,不买帐,还委屈。同学更委屈,画得不像妈么?我的感受,不是不像,是觉得怎么也没有我妈妈本人好看,妈妈是不可以被人丑化的。至今也是,收藏妈妈数张相片,却觉得哪一张都不如那个活生生的她好看,只合一遍遍在心头默默回想,生活中那个永远的妈妈。孩子看妈妈,不是出于眼中的美,而是心底的爱。 您睡吧,玛丽娜,您睡吧,海洋女神。您的面容隐藏在天空的大海。年轻人在教学里向您盟誓。世界各地的野兽纷纷吼叫,在爱情的茨冈星座下聚集。 阿莉娅的诗,写给她的诗人妈妈。从精神上,阿莉娅也许算是世上最了解诗人妈妈的一个。诗人一生交友众多,这从茨维塔耶娃传记和通信中可以看出。其中,并不乏真挚的情谊。可诗人仍然时不时发出孤独的叹息,这或许源自她决绝的性格。距离,尤其时空距离,在诗人一生很多的情感关系中至关重要,甚至成为保障。因为,一旦走近,就成火烧雪,化掉了。茨维塔耶娃曾悲哀地说,人们爱的是她的诗,而不是她。阿莉娅,大约是了解诗人妈妈全部而不离不弃的一个,仅有的那一个。她对诗人妈妈的爱,是看清全部,拥抱全部,包括崇拜,也包括体谅。“爱幻想,有隐秘的激情,跟自己一样有天赋,也有明显的缺点,有自己的巅峰与深渊,所有这些都带着玛丽娜个人的特点!”“不喜欢容易破碎、容易损坏的东西,一句话,不喜欢‘华而不实的物品’”。“习惯于斯巴达式的简朴。”“痛恨日常家务,……还得操持家务——操持了一辈子。”“面对书桌的时刻,其他的一切事务均属多余,统统放到一边,心无旁鹜……”“写信总是笔迹清晰工整。”“回信,从不拖延。”“难以发现日常生活的痕迹”,呈现“抽象的构思领域”。“她所喜爱的其他诗人,在她看来都属于自己的弟兄。”“在任何环境下,她都能写作,我想强调的是:任何环境条件下。”有时,知音不在别处。从厚厚的回忆录中拈出阿莉娅对妈妈的文字画像,像摘一颗一颗随处散落的星星。这些,是可以串起来的,串成一个完整的棱角分明的茨维塔耶娃。为诗而生。酷爱笔记。耽于幻想。不屑现实。这就是茨维塔耶娃,苦难与狼狈也扼不住其光芒的茨维塔耶娃。当茨维塔耶娃苦涩地说,自己只能为一百年后到她坟上追悼的人们写诗,只能为远方战友般的兄弟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写诗。其实,诗人的知音就在身边。价值的认定,也许是情感的认定中最有力的一根支柱。这根支柱,让人除了陪伴,想念,还有更结实的行动去延续未完的爱。行动,曾读到茨维塔耶娃对情感的定义,就集中于这两个字。阿莉娅是这个情感定义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当人越深入生活和时光,越会拂去一切诺言的语言外衣,向深处看,看明白,那背后是空穴来风还是一个个真实的行动?没有不下力气的爱,真的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死亡,从来没有想过,父母会离开人世……”“假如我跟妈妈在一起,可能她就死不了。我们一起生活,她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我能跟她分担,苦难再深重,不至于来压垮她……”“我思念妈妈的时候就去森林,在那里觉得她还活着,活在那些茁壮的树木中间,我不是在那里‘想念’,而是整个身心意识到她仍然活着,而且离我很近。”“我一直思念妈妈。”“几乎每天夜晚都梦见她。大概她一直关注着我,因此我还能活着。”读阿莉娅对妈妈的想念,我止不住以眼泪来回应,因为这样的文字,只有失去之后才让人真正读得懂。对于告别,感情深的人永远准备不好,永远措手不及,永远不肯相信。想念,从此成为一个人心中下不完的雨,流不尽的泉,从天空向大地轰然泻下,江河不断,无处不在。没有一天不想念,就像没有一天没有晨昏。想念,原来是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原来我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再也不会哭泣了。面对手稿,却泪流不止。可所有痛苦需要的不是眼泪,而是行动,不是哭哭啼啼,而是让手稿复活,重见天日。”“1955年夏天,为母亲编一本诗集,就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我想活到退休的年龄。”“一边靠退休金生活,一边写作,回忆妈妈。……我跟妈妈几乎一辈子在一起生活啊……”后半生,结束流放之后,阿莉娅几乎将全部心思放在一个行动上,那就是收集妈妈的手稿,书信,整理妈妈的诗文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让手稿复活,重见天日”。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1961年,阿莉娅历经三次努力,妈妈茨维塔耶娃的诗集终于由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此时,诗人已经过世二十年。今天,不到诗人预言的漫长的一百年后,茨维塔耶娃的诗集已传遍四海,甚至来到遥远的我的桌上,这有多少是来自阿莉娅几十年行动所付出的力气。真是,还有什么样的行动,是比让一个诗人的诗歌重新响彻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更为神圣庄严的使命呢?诗歌的重见天日,是对诗人悲凉之死的复仇!诗人在天上一定看见了一切。阿莉娅,真是诗人最好的诗。 ——“我不写作,我是阅读者,”“其实生活当中什么都有” 比较是为了发现。读阿莉娅,途中无法不以她的诗人妈妈茨维塔耶娃来作参照。读完,觉得可以这么说了,阿莉娅不是另一个茨维塔耶娃,绝对不是。阿莉娅和茨维塔耶娃有明显的区分度。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世上也没有两个相同的人,哪怕是血缘至亲。个人觉得,除了性格特质,阿莉娅与妈妈在人生诉求上,不一样。也可以说,是她们两个人分别要成为的那个自己,不一样。成为诗人,并且坚持只成为诗人,是茨维塔耶娃想成为的自己。茨维塔耶娃的确成为发光的诗人,她做到了。自己要成为什么,阿莉娅似乎没有明确说过。不过,她倒是数次表达过不想成为什么,比如:“不想写诗,”“不想写作”,“不想当作家”,凡她身上所具备的素养都被她作了事业上的身份否定,她从小还擅于绘画,有不少艺术作品,还擅作手工,织绣功夫也具备,她也没说自己想成为画家,或想成为手艺人,或想成为别的什么,回忆录还真是没说过这些。总之,不,不,不,……,性情温和之极的阿莉娅在表达不想成为这样不想成为那样的时候,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决。1948年开始,作为杰出诗人与作家的帕斯捷尔纳克开始与阿莉娅这个故人茨维塔耶娃之女通信,三年书信往来之后,他发现阿莉娅完全具备成为一个作家或诗人的天分与能力,诗人为这一发现异常欣喜,极力期望阿莉娅成为妈一样的作家诗人。“以契诃夫为典范”,“切记,我指的是小说”,“你是作家。”在1951年 3月26日写给阿莉娅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口气急迫,拳拳之心纸间可见。“我当不了作家,因为我不写作。”阿莉娅写给帕斯捷尔纳克1951年4月4日的信,直接了当如是说。“才华总是一种负担,永远是十字架,” 1953年9月12日,她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继续如是说。 这种自我否决,让人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滋味。似乎有些为阿莉娅的天分遗憾,也有些为茨维塔耶娃遗憾。同时,又觉得阿莉娅就这样,一辈子没有身份负担,也好。是啊,为什么人一定要成为诗人、作家,或别的什么人?也许,阿莉娅就是想到妈妈令人扼腕的诗人之死,才坚定不背才华的十字架。不管愉不愉快,她决定了。有的生命,就是宁愿在不被人瞩目也不被大风吹的地方,独自寂寂盛开。雁不留痕,也是人生。没有声名所累,没有什么事去刻意作为,也许人生活得更自在。自在,难道不是做人的一番境界?“我能做的就是阅读。”阿莉娅进一步给自己定位。划清了与作家诗人身份的界限,奇特的是,阿莉娅还是一直热爱书写。只是,她不像妈妈写诗那样写,也不像帕斯捷尔纳克写小说那样写,那种冠以文学作品式的写作,她一概不写,她写她自己想写的那一两种,要么回忆,要么书信。“书信就像是我心灵的马达最后的燃料。” “(书信)这是我的通气孔,是我投放到外部世界的‘目光’。”“写信,我是踮起脚尖走向最后的一块净土。”后来,阿莉娅在苦难的流放时期成为热爱写信的狂徒。可以说,阿莉娅的书信不逊于任何一个作家,尤其她那种不为文而书的状态,反而使得她的书信有一种天地自然的朴美之光。对她而言,写信不是写作,而是一种精神上无意识的出口,这也是阿莉娅书信的一种特质。很多时候,阿莉娅写信讲述并不是为了被世人看见,她只是写信告诉亲人她是怎么过的,这样的讲述,仿佛像茂林,枝繁叶茂,任是触到生活的某一点,就晕开一片,她的所见,她的所感,通过她的所言,将人带入冰天雪地的魔境,从中让人也看到阿莉娅自己,骆驼般的隐忍,白羊般的无辜,诗人般的灵性。写信,让阿莉娅不再平凡,生机盎然,周身发光。尤其,阿莉娅与妈妈的诗人兄弟帕斯捷尔纳克之间的通信,是她书信中最为动人的部分。在所有原生家庭的成员都不在人世的情况之下,阿莉娅心理上将帕斯捷尔纳克视作父亲般的亲人,正如她表示,“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呼吸,还写作,——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帕斯捷尔纳克在她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她说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帕斯捷尔纳克也的确充当了类似父亲一样的角色,写信,寄书,寄汇款单,在精神与生活上都长期给予了阿莉娅珍贵有力的支持,这大约是阿莉娅后半生最温暖的精神寄托与情感财富。 “我跟你一个人说话,怀着质朴的信任,就像隐居的修道士独自面对神明。” “暴风雪又来逞凶,原本熟悉的小路,忽然变得高低不平,出现了一个个雪堆,走起路来咔咔作响犹如刀砍鲜白菜的声音,……”“到处是雪、雪、雪,没完没了地下雪,河流穿上铠甲,坚硬犹如坦克,树木冻得像玻璃,房舍歪歪扭扭,像压瘪的面包……”“我们的村庄有点像伯利恒。像圣经里写的一样贫穷,也许曾经有过奇迹,但是在雪中融化了,也许,只能等待奇迹,等得让人绝望。”“原来春天是个女人,真正的女人,心情永远变化不定,很容易从欢笑转化为流泪,从言语转化为行动,从亲密接吻转化为怒扇耳光!”“一些目不识丁的人常常有惊人的记忆力。虽然缺乏书本的滋养,可是她们善于把自己和别人生活中的事件全都有牢记在心,一直保存到进入坟墓,不管有用没用,一点儿都不肯丢失。““我在这厚厚的积雪下面沉睡,甚至不知道那姗姗来迟的春天会不会降临,我愿意证明,自己是一棵小麦,并非无用的荒草。”“其实生活当中什么都有,过去有,将来也会有,不仅仅有雨水和森林——还有别的东西。过去头上有天,脚下有地,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书信,是认识阿莉娅最近的一扇窗。从精神血液上,阿莉娅继承了妈妈的灵性衣钵,诗画的艺术素养植根于她体内,相伴她一生。即使,被置于冰天冻地的孤境,她仍然保持了对阅读与书信的极度需求。给帕斯捷尔纳克写信,她从一开始就像小孩子央求父母发糖果玩具一样,向他央求给荒凉山庄的自己寄书,无论是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罗密欧与茱丽叶》、歌德长诗《浮士德》,还是他自己写的诗《哈姆雷特》或小说《日瓦戈医生》,或是托尔斯泰的《复活》,只要是书籍,阿莉娅就求之若渴,等待帕斯捷尔纳克寄一本书给她读,对她来说,也像是极北的北方在十二月等待一场春天。这些难得的书籍,和生活一样,内化着她的精神,平行地陪伴她度过漫长难捱的流放生涯,使她在零下52度的季候中,心头也因着这些书页燃成的火苗得到盼望,也得到光照。可以说,流放地牛马一样的阿莉娅,体内有一部分也并没有和早年隔断,还是精神保持充沛,还是艺术细胞活跃,还是不乏诗性。然而,阿莉娅不是茨维塔耶娃的复制品。正如她自己说出的,自己愿意成为的不是作家,不是画家,不是诗人,而是一个:阅读者。并且,仅仅是阅读者。这就是阿莉娅与茨维塔耶娃关于自我的区分度。成为任何什么人什么家都不是阿莉娅想要的样子,她没有说过:我的梦想,这类的话。爱亲人,爱生活,爱阅读,任何时候都爱着,好的时代坏的时代都爱着,这才是阿莉娅。那么,阿莉娅成为了什么呢?她是谁?如果不是作家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不是这样那样身份的人的话,她倒底是谁?也许,阿莉娅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活者。不知道,“生活者”算不算一种自我身份?世上似乎没有这样的身份认定。生活者,又的确最适合阿莉娅。如果,可以与阿莉娅隔世对话,对“生活者”这个名字,想听听阿莉娅会不会微笑着接过来?不再说:——不。这么想一想,也觉得有意思。阿莉娅,无心当作家,偏偏留下一本厚厚的回忆录,里面有那么多动人的回忆与书信。她对自然季候体察细致,描述生动,寒冷被她写绝了,可以让人夏天读得如掉冰川;对人间世态,讲述平静,内怀情态;对自已的认识清醒真实,还不失幽默;对现实处境并不回避,绝不美化。作家别尔金娜评说阿莉娅的书信与人时,禁不住写下充沛的心得,“读这样的书信,你会爱不释手。……作者个性的魅力,人道主义心胸的博大,内心世界的丰富与美丽,来源于大自然的赏赐,这种气质和品格是任何监狱、任何流放,都无法剥夺的。……阿莉娅,不知不觉竟然变成了一个作家。”云无心而出岫。云会这样,人也会这样。“想不到有花儿,将来必定有浆果。”阿莉娅有一回信中写割草人在冰天雪地发现居然有绽放的小花,从前的冬天似乎没见过啊,甚为惊奇。生命中总有些不可思议,不按逻辑,不按顺序,也不按人想或不想的心意往下走剧情。你想要的,可能没来;你不想要的,却来了。那么,冰上的小花,算是对冬天之寒的补偿么?也许,阿莉娅只想好好地成为纯粹的生活者,无所谓身份的担负,因为爱,她回忆,因为爱,她写信,写着写着,却成了她不想成为的一种人:作家。不想当作家的作家,看来也有。这里,可以借用阿莉娅自己信中的一句话:“其实生活当中什么都有”。 “度过一生——并非走过原野”。阿莉娅曾说,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诗歌《哈姆雷特》中自己格外难忘的一句诗。也许,这句诗,唤起了她个人滔滔人生的特别体会。即使,大半生都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阿莉娅仍然不仅是幸存者,更不仅是生存者,而是真正度过一生的生活者。因为,爱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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