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智慧》读后感(一)
(刊于《长江日报》2017年5月23日)
文/俞耕耘
谈到希腊神话,很多人都会认为它是西方文明的重要源头。因为,它提供了太多的母题、素材和形象。很难想象,西方文学艺术如果没了这个宝库,将是什么面貌。我想一定失色不少:小说家少了戏仿对象,艺术家少了表现题材,研究者缺了寻章摘句的成就感。然而,神话只是为了解释世界和人类生存的故事寄托吗?法国哲学家吕克·费希,会告诉你:神话的智慧在于提供了哲学理解的深度。
他的《神话的智慧》一书,就完全是微言大义,“小题大做”的精彩手笔。在我看来,很多不起眼的小故事,都被赋予了人生哲学的根基意义。它们背后的隐喻价值,恰是我们理解生存“烦忧”的密钥。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智慧的要义,那就是追求和谐、遵循秩序、消灭僭越、惩罚混乱。这些法则,听起来简直就像我们的“道法自然”和“人伦礼序”,实际上它也是希腊神话内在的价值观。甚至,它直接决定了神话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
希腊神话中,宙斯的权威通过斗争获得,只有取代了混沌,才有了“宇宙”。为此,宙斯代表的奥林波斯神,战胜驯服了提坦、堤丰和巨人,将其放逐幽禁在塔尔塔罗斯,就象征了有序、平衡、和谐、公正、美丽的最终胜利。这就是所有神话故事衍生的依据基石:世界需要划分,每个神都有他的位置、角色、责任和限度。“僭越”是最大的罪行,因为它是对新秩序的最大挑战;最大的愚蠢是“拎不清”自己在宇宙“经纬巨制”里的位置。最大的德性是维护秩序,并与其努力协调。
在诸神诞生的时代,本没人类什么事儿,这些教谕全都对神而言。“良善的生活应该被定义为与宇宙秩序和谐相处的生活”,正义的第一要义是“适宜”。然而,即使是神也不能完全做到。他们总是纷争不断,充满忌妒谎言,说些不公正的话,与宇宙的秩序很不协调。这就是“神话写不完”的动力源泉,因为狂妄的激情随时都有,越界的神随时都要接受惩罚和矫正。
从而,作者导引我们切开了神话的内核,几乎所有神话都存在一种动态平衡的三要素。这就是宇宙(和谐的秩序)、正义(与宇宙秩序保持一致)和僭越(纷争和过度)。弥达斯的神话就像是愚蠢的闹剧,研究者大多认为只是无关痛痒的小讽刺。然而,在费希看来,他的故事却深刻得不同凡响。由于弥达斯讨好了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允诺回馈礼物。弥达斯的索取,显露了贪婪无度、荒唐离谱的本色:竟要求赐予“点金术”,凡是他接触的任何东西都瞬间变为金子。这是“合意而危险的礼物”,当所有一切都变为财富,意味着财富没有意义,你将死于饥渴。表面看,这就像一则戒贪的寓言,告诉你财富不等于幸福,拥有不等于存在。
实际上,它在宣告一切僭越创造者的权力,妄图把宇宙秩序“复辟”到混沌无机状态,终结生命与和谐的行为,势必会受到严惩。好在,狄奥尼索斯把他视为“自己人”,给了弥达斯补救的解药。然而,如果落在阿波罗手上,就不会那么走运了。两场音乐竞赛看上去别有意味。阿波罗分别用里拉琴与潘神的笛,马西亚斯的竖笛进行比拼。最终,里拉琴的文雅和谐、柔和节制战胜了笛的无序、粗俗和混乱。这就像庙堂级的雅乐压到了乡野里的俗音。然而,弥达斯却当众站在阿波罗的反面,给潘神的笛声“点了赞”。为此,阿波罗把他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也把输家马西亚斯剥了皮。
在今天看,这两则神话简直是“上纲上线”,音乐竞赛不过是审美品味问题,品味低怎么就成了罪行?如今太多看不懂书法、绘画的人,难道都要剜目谢罪吗?其实,神话的意义并不能用现代的眼光来理解。青年尼采就很懂其中深意,音乐是最符合宇宙秩序的艺术,它的和谐优美就是宙斯统治秩序的典范。怎能允许有人给混乱无序的音乐摇旗呐喊,这本身就意味对新秩序的颠覆。音乐竞赛的“小题大做”,其实是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之争,是理性节制与迷乱过度的博弈。
《神话的智慧》读后感(二)
这是本书所要表达的思想:人类要服从于宇宙的秩序。这是宇宙的准则和动力,也是德尔斐神庙中“认识你自己!凡事忌极端!”的全部意义。不服从的僭越会带来混乱和惩罚,直到人类重新回到宇宙秩序中。严重的僭越会受到延续多代的惩罚,这给无罪之人带来了无意义的不幸,导致个人荒谬的悲剧命运。但这种荒谬阻止了宇宙的固化、单调和无聊。我们的出路则是及时享乐、接受现实(包括荒谬、悲剧和死亡),和智慧地活在当下。而所谓智慧,就是直面宇宙和自身的狄奥尼索斯的“他性”,赋予宇宙和自己的生命以意义。
读完这本书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沉浸在一种被扰动的心绪中,试图理清,又茫无头绪。感谢伟大的共时性!两天之后,我就听到了彩虹合唱团的《酒鬼的敬酒曲》,这首歌和这本书交相辉映,几乎像是为这本书量身定做的赞歌。
我一眼就注意到这首歌的哲学意义。不管是这首歌本身,还是它的演绎方式,都蕴含着同样的元素,也因之打动听众,征服意识。这首歌是不完美的,彩虹合唱团在随意游走的摄像头前、在欢聚和微醺中、在未加修饰的失误和杂音中,向略显混乱的祝酒对象、向庞杂而真实的生活和自己致敬。这首歌又是有序的,它遵循世界统一的音乐乐理(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人对于何为美妙音乐达成了惊人的一致)、遵循合唱的规则、服从统一的指挥,它的歌词有长短句的韵味,它的歌者有着长久训练造就的和谐。
这首歌天然带着以狄奥尼索斯式的混乱:酒鬼、酒吧、酒水、祝酒,这是酒神的地盘;在酒精的作用下部分失去意识,狂欢,偏离理智控制下的秩序和规则。这首歌又带着本书作者所说的“良善生活”的智慧,它致敬的对象包括我们一般认为“好”的友情、认知、规则、秩序、誓言、守护、真诚,一般认为“坏”的无常、分离、忘却、衰老、可怕、背叛、混乱、老无所依、谎言、失意、贪婪,以及宏大叙事下的宇宙、人类生活和自己——在秩序中稍作改变的自己。如果说适度改变自己顺应秩序是一种灵活和适应,是一种从生活中学到的学问,那么无所不敬的态度则是一种接受现实的融通,是一种洞彻通达的智慧。这种智慧很大程度上因为微醺:我们可以想见,离开了这个地方,当酒精的作用消退,这些歌者同样会有生活的痛苦和烦恼,然而在这一刻,他们是不痛苦过去不恐惧未来的,是活在当下的。在这一刻,他们的歌声赋予自己的生活以意义,也赋予听众的生活以意义。在这一刻,狄奥尼索斯在遥远的希腊神话中,在宇宙中,在我们头上的虚空中举杯大笑。
这是一种奇妙的荒谬:秩序下的自我(清醒理智)面对混乱(生活的痛苦和无意义)失去了秩序(感到痛苦),失序的自我(酒精作用)致敬(欢乐)秩序和无序(是为和谐)。因秩序而无序,因无序而秩序。这是否可以给我们以智慧,指引我们更好地生活,更快乐地痛苦?
荣格派精神分析师对神话有一种特殊的兴趣,能够熟稔地从神话中观察到埋藏在人类整体意识下的集体潜意识。这些发现被局限于心理学的范围中,为人类提供一种深层次的解释(why)。哲学家则更进一步,试图从神话中萃出智慧,为人类生活提供指引(how)。哲学因此与宗教殊途同归,被作者称为“宗教的世俗化”。现实似乎表明,盲信的宗教似乎更适合大众。神话早已被科学驱逐,智慧曲高和寡,酒神变成了酒鬼……然而,本书的读者似乎应该用更跨越时间的智慧去看待现状,唯科学论这种狂妄的僭越和可笑的自恋终会受到惩罚。虽然我们个人也受到无辜的拖累,失去信仰和方向,但这种痛苦却驱使我们求索和思考,给我们原本无意义的人生赋予意义……
敬科学。
敬酒鬼。
敬这首歌。
敬这本书。
《神话的智慧》读后感(三)
(刊于《中国教育报》2017年6月26日)
文/苏婉儿
没有希腊哲学,现代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没有希腊神话,希腊哲学是不可想象的。文明的族群,如秋河星点,明灭消长,此升彼伏,但文明的气度能非昙花一现而远播时空者,则雪泥鸿爪,凤毛麟角。希腊心灵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从神话式言思过渡到极为理性化的科学式言思,其繁复精微、宏阔庞拓,直逼人类智识形式的极限,这本身就是一个罕见而奇妙的“神话”。 何以有此“神话”?何以单单希腊开得出现代的科学之思?何以世界的智识版图今天依然笼罩着希腊的背影?回过头看,也许人们只能说:惟有纵横盘绕又明艳夺目的神话沃土才长得出求真、求知、追问善恶、究诘美丑的智慧之树,是神话的深度与广度滋养了理性之思的高度。固然可以进而发问:这一“也许”究竟是径直地描述了偶然的前后相继、还是抽象地暴露了必然的因果逻辑?但此问终究不过形而上的思维游戏,而事实却无论如何都是:如果受惠于希腊理性的罗马一如塞壬的歌声一直在钳制着诸族民事生活的所有维度,那么,希腊的讯息在剥离了希腊的肉身之后便像亘古无歇的信风始终弥漫在地球的每一个文明的角落,纵使看不见它,但它已是呼吸的介质、存在的框架,只要人类精神曾破茧而出、生生不息,它就在供非神非兽的智识生命吐故纳新、复返重生。1895年梅因爵士在著名的里德演讲(Rede Lecture)中毫不避言对古希腊的思慕:“推动世界运转的诸力,除了大自然盲目的蛮力之外,无一没有希腊起源”,这句要义精悍的断语,不是正可解译为“天不生希腊,万世长如夜”吗。不过,对赫西俄德所追念的黄金时代常怀乡愁的古希腊人,却从未想过未来的循环复兴,因为她从未死去,或者佯谬地反转来看似乎更为意味深长:正因为她已死去,所以她恒久复兴。 希腊之力,来源于对“人—神—宇宙”所作的想象与言说,来源于对命运的疑惧与感知,来源于对死亡的探解与悦纳。希腊的心灵似乎为人类承受了太多太沉重的悲伤,但凡有心去辨识希腊智慧的后来者和异邦人,很难不触摸到爱琴海明媚阳光背后运思的疼痛。希腊人如追风逐浪的少年在宇宙间求问人的位置,他们好奇而童贞的眼穿透了有死者怆窘的命运,但他们以欢喜的语词描摹它、以绚丽的象喻映照它、以错综缭惹的故事呈现它,那从荷马一代诗人口里吟唱的视死如故事的不死之声,在奥林波斯山下口口相传、代代相诵。 古典城邦的巅峰时刻曾定格在雅典民主的全盛季,为捍卫人性的美与自由而不畏战争淬炼的忒修斯之城,扛过艰难的长夜,哲人们开始在欢腾的广场上探索神话所孕生的秩序与正义,诗人们用舞台和戏剧续写神话的余音,那是对伟大民众的赞许与感佩,也是对凄楚灵魂的洗礼与慰藉。索福克勒斯借象征宣谕者的歌舞队之口,咏叹人的奇绝与刚韧:
“万殊瑰异,但无殊比人更瑰异,诸相强韧,但无相比人更强韧,瑰异强韧如人,耕土、驭海、抵风、御雨、围屋、建城、运思、咏言,技艺与雄心无所不能,惟有死亡,一途难逃。”(《安提戈涅》332-375)
死亡如太阳,是希腊人最想直视、又最难直视的终局,为此,他们一遍一遍用言语编织、一遍一遍用想象练习。歌舞队的咏叹诗,一语诉尽人之处境:栖居于一个对人类族群并无特别友善的冷漠宇宙当中的人,不屈又卑屈、聪慧又无慧。与紧接下来的又三段歌舞队合唱,齐声道破希腊心灵的四大挂碍:人性与死亡、僭越与惩罚、命运与秩序,当然,还有爱情。索福克勒斯笔下极少动用的歌舞队合唱诗,在《安提戈涅》里四度登场,让《安提戈涅》成为古希腊悲剧里最与众不同的一抹辉煌。这段回声,明显被吕克·费希听记。 铺陈六章、布局五题的《神话的智慧》,在鸿蒙肇始(首二章)、智人爱智(第三章)、无度脱位(第四章)、正义加持(第五章)、命运横亘(第六章)之间腾挪迭转,灵敏捕捉希腊留在浩渺岁月中的杳杳希音。细细穿行这六章五题的历历低语,会发现,字里行间无不是古风青阳流泻在索福克勒斯笔端的壮美残照。被隐而不显的译者推向前台的吕克·费希就如悲剧舞台上的歌舞队长,在古希腊的庞大馈赠面前,为汉语读者吟咏了一首轻快而沉永的歌。这支宣谕智慧的歌,其实是一柄亦庄亦谐、气象恢弘的万花筒,其景观,神事与人事共呈,其韵道,谐趣与奥赜交映,活泼的人看得到活泼,悲伤的人看得到悲伤,深邃的人看得到深邃,醉心逻辑的人,看得到静默不语的知性结构,感受丰盈的人,看得到蓬勃喷张的血性情欲。对于独自面对冷酷寰宇的人类而言,如果没有故事,一切似是而非的意义都是文字的枯井,漂洋过海来寻莫逆的上古传奇,若落进切切善感的心田,则适逢其所,值得与久别重逢的离散者私语窃窃,让展卷的手,溯游而上直抵意义滥觞的汩汩源泉。如此,故事便是意义的路,意义便是故事的光。 此书开篇即问:“为了谁?”这既是在问神话为了谁,也是在问此书为了谁。含英咀华后,读者定会笑对:“为了我自己。”——哦,这不正是德尔菲的神谕吗。